父亲回来了,身上并未戴枷锁,也没有狱警跟着监视,因为只有大半年就刑满释放,监狱根本不担心他会逃跑,逃跑的话罪加一等,之前的大牢就白白蹲了,谁又会傻到有逃跑的念头呢?
看着堂屋中央放着的那大口黑色棺椁,正前方的供桌上立着爷爷的那张黑白照片,一脸慈祥地仿佛在冲父亲微笑,桌子下面的香烛发出的烟雾,袅绕在照片的四周。
父亲重重地跪在棺椁的面前,凝望着那张黑白照片,流下了悲伤和悔恨的泪水。
悲伤的是,爷爷养活了一大家子,一辈子没能享过一天清福,就这样离开了人世。
悔恨的是,父亲从小没有听爷爷的教诲,交错朋友,走错了路。
爷爷的父母,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曾祖母,是地主家庭,房屋有几栋,全木搭建的青色瓦房,屋檐上到处雕刻着花鸟异兽,田地数不清;奶奶说当年光是帮我们家干活的长工就有几十人。
在“斗地主”时期,田土被瓜分去一大半,房屋也被强行分配给那些贫农,后来又碰上三年大旱,粮食颗粒无收,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,曾祖父就这样被活活气死,曾祖母染上了抽鸦片的嗜好,郁郁而终。
由于“成分”不好,年轻时的爷爷也时常被抓去开批斗会,每次开会,都免不了被绑着游街示众,拳打脚踢,鼻青脸肿地转回家中;除了这些,偶尔还会受到土匪的洗劫,东躲西藏。
爷爷一辈子所遭受的苦难,是我无法想象和描述的。
正哭灵的母亲见到回来奔丧的父亲,哭得更加凄惨,一方面是感怀爷爷而哭,因为爷爷这两年为了护着我跟母亲两人,已经和几位伯伯家的人闹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;一方面是终于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,把这两年所受的委屈都倾泻而出。
爷爷的葬礼共举行了五天,第六个天凌晨大家就得抬着棺椁去事先找好的地方埋掉,墓地是我干爹帮忙寻找的,经过他的推演,确定了那块地适合给爷爷下葬。
我们老家的习俗,人死后讲究“入土为安”,都是土葬,不过也有一些民族沿用其他下葬方式,当然现在也已经普遍强制火葬,白事操办时间为一天、三天、五天或者七天,主要看后代人的意愿,具体这其中有什么讲究,我倒是没听说过。
陪着一起葬好爷爷后,父亲当天就得回到监狱继续服刑,临走时问母亲:
“我们不是有一个孩子吗?在哪呢?”
父亲被抓走时,我还没出生,所以他不仅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,也没有见过我来到人世间的第一面。
在回来守孝的这些天,现场陷入一片悲寂之中,小孩子也多,父亲就暂时没有去过问我的下落。
母亲难得的露出了微笑,故意逗父亲说道:
“你怎么知道呢?”
父亲憨厚地挠了挠头,尴尬地笑道:
“我走的时候你怀着的呀!”
母亲还想戏耍一下父亲,准备告诉父亲,他走后,因为家里太穷,养不活,将我送给别人了。
这时奶奶抱着我,向父亲走来,将我递到他怀里,父亲急忙接住我仔细端详。
听母亲说,当时父亲让我叫他爸爸,我立马哇哇大哭起来,任随他怎么哄,就是一直哭个不停,没办法,又将我递给奶奶,瞬间我的哭声就止住了。
父亲捏了捏我的脸,又勾起我的手看了看,轻叹了一口气,说道:
“太瘦了,等我出来之后,好好挣钱,多买点好吃的给你补补。”
这句话还令奶奶生气了好久,有时会自顾地发出这样的怨言:
“给他养得白白胖胖的,反而怪我没拿好吃的给他儿子吃。”
我想,也就是大概在这个时候,因为爷爷的死,让父亲感到遗憾,也因为有了我,父亲从内心彻底改变,下定决心要重新做人。
回到监狱的父亲,更加认真努力地改造,每天安排的活,他都会卖力地干,提前干完,安排背诵的法律法规条令,他都是第一个先背诵出来的。
记得有一次,偶然听到父亲跟母亲闲聊的内容,大致就是,在父亲服刑期间,监狱安排他去割麦子的那户人家的女儿看上了父亲,觉得他憨厚老实,踏实肯干,人也有礼貌,希望他能留下来做个上门女婿,他以自己已经结婚生子,并且家中还有老人需要照顾为由婉拒了。
鉴于表现良好,父亲得以减免刑期,提前三个月释放。
知道今天是父亲出狱的日子,母亲一大早起来就把火烧的很旺,奶奶破天荒地宰了一只鸡,只等着她们如今唯一的依靠回来。
神清气爽,自由最可贵,如困鸟入山林,是父亲此刻的真实感受。
母亲找来一个已经残破,不能再盛东西的铁盆,用火钳夹取火炉里正燃烧得发亮的两块煤炭,放入铁盆中,端到进家的路口处,再往里添加几块干木材,让父亲从烧着大火的铁盆上面跨过,再走进家门。
有这么一种说法:坐牢出来的人,身上晦气很重,如何直接进入家中,会给家人